那也许是另一个战场,为未曾知晓的冲突而设

看起来似乎如此。道路在山腰盘旋而上,直至更陡的山峰,蜿蜒指向另一个山隘。地势如此之高,以至于我们到达时,正午的天空已在遥远的山峰显出苍白的颜色,而我们头顶却是一片湛蓝。乡间总是多变,它在这里又改变了自己的特征。在凉爽的北坡,它成了英国的白金汉郡。山毛榉高耸入云,树木遮天蔽日,草叶青葱秀丽。我们一直向上行驶,直到不得不停下来冷却引擎。每个人都觉得了无遗憾。路边的堤岸上长着许多龙胆草。在我们的下面,树林像轻微起伏的草坪上燃起的绿焰篝火;远方群山穷尽处,有一片野风信子的蓝紫色。我们在这里坐了很久,刚才在低处弯道超过的一位妇女现在赶上了我们,停下了她跋涉的脚步,走到汽车旁,把手臂放在打开的车窗边框上,打量着我们所有人。

她的脸曾经完美无缺的,现在精致不复当年,倒是更好些。“你好,”她对康斯坦丁说,“你是谁?”“我叫康斯坦丁,”他回答,“来自沙巴茨,是个诗人。”“你们是谁呢?”她问我丈夫和我。“他们是英国人。”康斯坦丁说。“也是很不错的人。”她说。“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康斯坦丁问。“因为他们是伟大的战士,并且他们热爱自然。”她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呢?”康斯坦丁问。

她从车窗上抬起手臂,从另一只手里拿起白色的细羊毛线球和毛线针,又开始干起活儿来,仿佛从他的问题中觉出这个对话并不那么重要,她不如继续进行自己的实质职责。“噢,每个人都知道。”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你呢?”康斯坦丁问,“你是谁?是这里的本地人吗?”“不是的,”她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我出生在杜米托尔。”杜米托尔是座大雪山,山脚下有一片黑色的湖,在黑山的北面。“谁带你来这里的?”康斯坦丁问。她笑了一下,把羊毛线球举上嘴边,把细线衔在嘴唇之间,站在那里晃动着身体,眉毛苦恼地向上拧紧。“说来话长。我现在六十岁了,”她说,“战前我在那边嫁了人,杜米托尔附近。我曾经有个我非常喜欢的丈夫,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年,我丈夫被奥地利人杀害。不是在战场上,他们把他从我们家里拖出去,枪杀了他。我儿子出去当兵,也被杀死。女儿和我被带去集中营,她死在那里。集中营里非常可怕,死了许多人。战争快结束时我被放出来,孤单一人。于是我嫁给一个大我二十岁的男人。我不像爱第一个丈夫那么爱他,但他对我很好。我和他又有了两个孩子,但两人都夭折了,很自然,因为我丈夫太老了,我也太老了,而且我从集中营里出来身体也垮掉了。现在我丈夫八十岁,神志不清,对我也不好了。

他跟每个人都生气。他坐在自己家里,没事就大发脾气,我怎么做都不对。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你穷吗?”康斯坦丁问。“穷倒不穷,”她说,“我丈夫前妻的儿子是老塞尔维亚的法官,他每个月给我们三百第纳尔,让我们雇个人来做农活儿,所以我们没什么其他要求。哦,这是好的,但其他的就太糟糕了。”“噢,老姐姐,老姐姐,”康斯坦丁说,“真是不容易啊。”“的确不容易。”她说。“我们能为你做什么吗?”康斯坦丁问,“我们感觉你很亲切。我们可以搭载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吗?”“你们为我做不了什么,当然你是一片好心,”她说,“我哪儿也不去。

我只是四处走走,想要弄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如果我必须活下去,为什么我的生活会这样?如果我走得高一点,这里又高又壮观,我觉得自己好像更容易想明白。”她把毛线团放到额头来回蹭动,眼睛里透出思考的痛苦。“再见,”她礼貌地说,仍然心烦意乱,说着便离开了,“再见。”这位妇女无足轻重。在高地上走动是否能让她得出哪怕是对她自己有价值的结论,这尚待存疑。然而,她回答了我的疑问。她对待命运的方式并不像野兽,也不像草木。

她不只是忍受它,她还审视它。就像刀剑在黑暗中向她横扫而来的时候,她伸出手抓住刀锋,并不在乎是不是会割伤手指,她想弄清楚它的材质,在哪里锻造的,以及谁是凶手。她希望理解格尔达否认的奥秘,即过程的奥秘。我知道艺术和科学都是这一欲望的工具,这也是它们存在的唯一合理理由。尽管在我生活的西方世界里,我看见过艺术沦为装饰,科学也堕落成小玩意儿的集合。

我知道它们起源于人类的原始需求。猎捕野牛的洞穴人在岩壁上作画,让自己更好地理解野牛,在捕猎时有更好的运气,他是所有艺术家的祖先。游牧人观察阴影的长度,来判断什么时候应该把他的牧群赶到夏季牧场,他是所有科学家的祖先。但是我却不能够完全理解这些事情,用肚子,用脑子都不能够。现在我理解了,当我看见理解的欲望驱动着这位妇女时。命运也可能在她身上造就全然不同的结果,因为她族人的过往和现在对她造成了局限,她的命运可能会让受害者震惊而无力审视。

可是,她的欲望不在于宁静,不在于金钱,而仅仅只在于知晓,到底自己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捕猎人和游牧人用的工具,并没有钝得打造不出适应更精细用途的工具。这工具并不因为复杂而灰心,它可以对付在意识里游走得更加巨大的野牛,也可以丈量历史投下的更加广泛的阴影。

而且,人类曾经不会,今后也不会忘记使用它的欲望。我记起曾经丹尼斯·索拉特说的关于米丽察的话:“如果在这里和中国之间分布着像她那样的人,只需二十个,文明就不会消亡。”如果在之后的千秋万代,每代中至少有一个人永不停歇地探寻命运的本质,甚至在命运抛弃他、打击他的时候仍不停歇,那么终有一天我们会揭开宇宙之谜。

我们会认识到哪些工作是我们受召应做的,而为什么我们又不能做。如果矿场不能凭其财富产生收益,教堂浪费其珍贵的圣坛,我们会知道原因。我们会发现,为什么我们将刀尖划过黑羊的喉咙,或把它置于那块恶心的岩石上,为什么我们让灰鹰栖息在我们的胸怀,尽管它把它的尖喙埋在我们的血管里。我们应该给我们的癫狂套上枷锁。那么,战胜我们自己的怨恨之后,我们才能面对自然强加给我们的命运,以及战争。

那意味着什么?自然之后是什么名字?仅有的一个名字是什么样的名字?然后会有一场值得奖励的摔跤比赛,被击败是永恒的光荣,然后除了庄严,别无他物。赛事会绵延千万年,见证战士的威力。那之后,再然后呢?假如意识能够拉开星辰后的黑幕,可能会被超越星光的辉煌照得眼花缭乱。那也许是另一个战场,为未曾知晓的冲突而设。这位妇女指向的是这一片辉煌。之后,我们再次超越她,驶过马路,在龙胆草密布的草地里辟出一条小路。她已看不见我们了。“再见!”德拉古廷对着她喊,“再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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