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有一个笔友问我:最可怕的残忍是什么?我想了一下:就是用善意包装的复仇快乐的让对方接受!然而当我看到这部书以后,我才懂得:最残忍的方式是用诱惑制造诱惑给与报复支点的诱惑。就像雷格诺耶这样,用诱惑让小狗成为制造诱惑的诱饵,然后让这颗诱饵变成被报复者的快乐,在这些被报复者的快乐之中得到自己最大的快乐,当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快乐是一个个少女的冤魂制造的时候,这种报复是任何报复方式无法比拟的。格雷诺耶就是在制造一种报复社会的工具,这种工具是来自于人们的奢望,就是逃离“腐败“社会的芳香——香水。香水不是为了追求香气的驿动,而是欲望跳跃的奢靡,这种奢靡使得社会变得”腐臭“,掩盖这种复仇的方式还要用欲望的手段达到,这就是一个走不出的怪圈,也是作者一直在这篇小说中反复追问的命题,我们的人怎么了,真的只有欲望才能成为生命的常态吗?
原文:
35
格雷诺耶游历法国的第一阶段花了七年时间,而第二阶段他却用了不到七天。他不再避开热闹的马路和城市,不再走弯路。他有了气味,有了钱,有了自信。他匆匆忙忙。
就在离开蒙彼利埃后的当天晚上,他到达埃格莫特西南一个港口小城市,他在那里上了一艘开往马赛的货船。在马赛他没有离开码头,这条船继续沿着海岸把他送往东部。两天后他到达土伦,再过三天到了戛纳,剩下的路程他步行。他顺着一条通往北方的小路登上小山。
两小时后,他便站立在圆圆的山顶上,面前展现出方圆数里的大盆地,盆地四周是缓缓升起的小山和陡峭的山岭,盆地广阔的凹地上有新耕作过的田地、园圃和橄榄树林。盆地的气候独特而又宜人。虽然大海离此很近,从小山顶上一眼就可以望见,但这里丝毫没有海洋的特点,没有盐、沙,一点也没开化,而是偏僻、闭塞的;人们到了这里,仿佛到了离海滨许多天行程的地方。虽然北面是白雪皑皑的大山,可这里却感觉不到阴冷或贫瘠的迹象;这儿没有凛冽的寒风;这儿的春天远比蒙彼利埃来得早。温和的雾气像一个无形的罩子罩在田野上。杏树和巴旦杏树的花朵盛开,温暖的空气中充满水仙花的香气。
在大盆地的另一端,或许有两里距离,坐落着一个城市,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一个城市贴在屹立的山边。这个城市从远处给人的印象并不特别壮观。那里没有耸立在房屋之上的大教堂,只有一座小教堂钟楼;没有占主体地位的城堡,没有特别豪华的建筑物。城墙的作用似乎不是为了防卫,到处都有房屋突出在城墙之外,尤其向下面平地的一侧更是如此,因而市区的外观显得有些破损。似乎这地方过去经常是兵家争夺之地,似乎它如今已经厌倦对即将到来的入侵者再作认真的抵抗——但是这并非由于软弱,而是出于懒散,或者甚至是由于感到强大。它看上去仿佛无须显示出豪华。它的脚下有散发芳香的巨大盆地,它觉得这就足够了。
这个外表并不引人注目但同时又自信的地方就是格拉斯市,数世纪以来它都是香料、化妆品、肥皂和油的无可争议的生产和交易中心。吉赛佩·巴尔迪尼说到这个城市时总是眉飞色舞。他说,这个城市就是芳香的罗马,香水行家向往的地方,谁没有在这儿留下他的足迹,他就不配当个香水行家。
格雷诺耶怀着非常冷静的目光望着格拉斯这个城市。他并不是寻找化妆品行业的圣地,他望着紧贴山坡的房屋,并没有心花怒放。他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比别的地方可以更好地学到生产香水的技术。他要掌握这些技术,因为他需要它们为自己的目标服务。他从口袋里掏出装着他的香水的瓶子,精打细算地轻轻涂着自己,并且立即动身。一个半小时后,即将近中午时分,他抵达了格拉斯。
他在城市高处空旷的广场旁的一家客栈里用餐。广场的中间有一条小河穿过,制革匠就在河边冲洗皮革,随后把皮革摊开晾干。皮革的气味刺鼻,致使一些顾客食欲大减。但这并不影响格雷诺耶的食欲。他熟悉这种气味,它给予他一种安全的感觉。在任何一个城市里,它总是首先寻找制革匠聚居区。随后他就会觉得,仿佛他这个从臭气环境中来并由此了解这地方的其他地区的人,已经不再是个陌生人了。
整个下午,他都在城里游逛。这城市脏得出奇,尽管是或者确切地说正是因为水量过多,这些水从数十个泉井冒出,汇入毫无规则的沟渠和小河向城市的低处流去,使大街小巷泛滥,泥沙为患。在某些区里,房屋挤在一起,以致留给通道和台阶的地方只有一尺宽,在泥泞中经过的人都得摩肩接踵。即使在广场和少数几条较宽的街道上,车子相遇也几乎无法避让。
然而,尽管一切都脏乱不堪,街巷狭窄,但是这城市各行业却非常活跃,仿佛要爆炸似的。格雷诺耶在他的漫步中看到肥皂作坊不下七家,看到了一打化妆品和手套师傅、数不清的小酒店、润发脂店、香料店以及大约七个大量销售香料的商人。
这些当然是拥有真正的大香料店的商人。从他们的房屋往往认不出来。面向街道的房屋正面看上去相当简朴。可是在其后面,在贮藏室和大地下室内,是一桶桶油,一堆堆高级薰衣草肥皂,一瓶瓶花精水、葡萄酒、酒精,一袋袋、一箱箱、一柜柜塞得满满的香料……格雷诺耶透过最厚的墙详尽地嗅到了这一样样东西,这就是财富,就连君主们也是没有的。若是他透过朝向街道的普通的店堂和库房更仔细地嗅去,那么他就会发现,在这些小方格形市民房屋的背面,有着最奢华的建筑。在夹竹桃和棕榈郁郁葱葱及有花坛和美丽喷泉的小花园周围,延伸着庄园真正的厢房,多半呈U形朝南建成:在楼屋里充满阳光的、用绸子作裱墙布裱好的卧室,豪华的、用外国木材做护墙板的面向平地的沙龙,偶尔也像露台一样突出到露天的餐厅——餐厅里真的像巴尔迪尼所说的,人们在用金制的餐具吃着瓷制盆里的东西。住在这简朴布景后面的老爷们,身上散发出金子、权力和沉重而又保险的财富的气味,它们比格雷诺耶迄今为止在这个省份旅行中在这方面所嗅到的一切气味还要浓烈。
他在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宫殿前伫立良久。这建筑物位于德鲁瓦大街的起始处,那是一条自西向东穿过该城市的主要街道。它并不太壮观,当然正面要比邻屋宽阔一点,可是绝对没有宏伟的气魄。在大门口停着一辆载桶的车子,桶经过一块木板被卸下来。一个男人带着证件走进账房,又同另一个男人走出来,两人消失在大门口。格雷诺耶站在街道的对面一侧,观看熙熙攘攘的情景。至于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关心。尽管如此,他还是止住脚步。有点什么吸引了他。
他闭起眼睛,聚精会神地嗅着从对面这建筑物朝他吹来的气味。首先是圆桶、醋和葡萄酒的气味,其次是仓库成百种浓烈的气味,然后是财物的气味,像纯金的汗一样从墙里蒸发出来的气味,最后是一个花园的气味,这个花园想必是坐落在房屋的另一侧。截住花园散发出的轻柔香味并不容易,因为它们就像细薄的线条一样越过房屋的山墙向下飘到街道上。格雷诺耶从中发现了木兰、风信子、欧亚瑞香和杜鹃花……但是这花园散发的香味,似乎有些不同,是好得要命的气味,是他这辈子从未闻到过的好闻气味——或者说他只闻过唯一一次的气味……他得朝这香味靠近些。
他考虑着是否应该径直穿过大门口进入庄园。但这时在那里有许多人在忙着卸下并检查圆桶,他肯定会引人注意。他决定退回到街道上来,以便找到一条巷子或一条也许顺着房屋横向一侧延伸的通道。走了几米后,他已经到达德鲁瓦大街起点处的城门。他穿过城门,靠着左边行走,沿着城墙的走向下山。没走多远,他嗅到了花园的气味,起初是淡淡的,还混杂着田野的空气,随后越来越浓。最后他知道他已经靠近花园。花园与城墙毗连。他此时就在花园旁。他只要向后退一点,就可以越过城墙望见橙树最上方的枝条。
他又闭起眼睛。花园的香味轮廓清晰得像一条虹的彩带一样向他袭来。一种香味,一种珍贵的香味,一种他认为重要的香味就在其中。格雷诺耶幸福得热起来,恐惧得冷下去。血液像一个被逮住的顽童向他脑袋升腾,然后又退回到身体的中部,再上升,又退回,他无力抗拒。这种气味的进攻太突然了。一刹那,吸一口气的时间,永远,他觉得时间仿佛延长了一倍,或是倏地消失了,因为他再也不知道,现在就是现在,这儿就是这儿,或者更确切地说,不知道现在就是当时,这儿就是那儿,就是一七五三年九月巴黎的马雷大街,从花园里飘来的香味,就是他当时害死的那红发少女的香味。如今他在世界上又找到了这种香味,这使他热泪盈眶——至于这事可能不是真的,又使他怕得要死。
他感到头晕,踉跄了一阵,不得不往墙上靠,倚着墙慢慢地向下滑到禾草堆上。他在那里集中注意力,抑制自己的精神,开始以较短促而不太冒险的呼吸吸入这令人不快的气味。他断定墙后这气味同红发少女的气味固然极为相似,但是却不完全一样。当然它同样是来自一个红发少女,这是不容置疑的。格雷诺耶好像在自己面前的一幅图画上看到了他嗅觉想象中的这个少女:她并没有安静地坐着,而是跳来跳去,身上热起来,又凉下去,显然她是在做一种须剧烈运动、然后又迅速停止的游戏——此外,她是在同另一个完全没有自己特征气味的人做游戏。这少女有洁白的皮肤,有淡绿色眼睛,脸上、脖子上和胸前有雀斑……这就是说——格雷诺耶的呼吸停顿了一会儿,他更猛烈地嗅,试图遏制对马雷大街那少女的气味回忆——这就是说,这个少女还没有真正意义的乳房!她的乳房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她只不过有散发出非常柔嫩和少量香味的、周围长了雀斑的、也许是近几天来、也许是近几小时来……甚至是此刻才开始膨胀的小乳房头。一句话:这少女还是个孩子。说什么都是个孩子!
格雷诺耶额头上冒着汗珠。他知道儿童没有什么独特的气味,犹如迅速成长的花在开花前呈现绿色一样。可是这朵花,墙后面这朵几乎还是闭合着的花,此时除了他,格雷诺耶之外,还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它此时才冒出第一批散发香味的尖形花瓣,它现在已经把头发朝天竖起,一旦完全绽开,它必定会流出这世界尚未嗅到过的一种香水。她现在的气味,格雷诺耶想,就已经比当时马雷大街那少女的更好——不那么浓,不那么厚,但是更雅致,更吸引人,同时更自然。但是再过一至二年,这气味定会成熟,必将获得一种力量,任何人,男人和女人,都摆脱不了这种力量。人们将被制服,将被解除武装,面对这少女的魔力而束手无策,而且他们将不会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愚蠢,他们的鼻子只能用来喘息,以为用他们的眼睛就可以认出一切,他们会说,因为这个少女美丽、优雅和妩媚。他们将以自己的局限性赞美少女匀称的容貌、苗条的身材和完美的胸脯。她的眼睛,他们会说,活像绿宝石,牙齿像珍珠,四肢与象牙一样光滑——还有其他一些愚蠢的比喻。他们将把她选为茉莉花女王。她将由低能的肖像画家作画,人们将好奇地观看她的画像,说她是法国最美的女人。青年人将一连数夜坐在她的窗下弹起曼陀铃,大声吼唱……肥胖而富有的老头儿都低声下气地乞求她父亲把女儿嫁给他……各种年龄的妇女看到她都会唉声叹气,在睡眠中梦到自己哪怕只有一天能像她那样迷人。他们大家都不会知道,其实他们迷恋的并非她的外貌,不是她那据说毫无瑕疵的美丽,而是她那无与伦比的绝妙的香味!只是他,格雷诺耶一个人会知道。其实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啊!他要占有这香味!不是像当时占有马雷大街那少女的香味那样采用徒劳、笨拙的方式。当时他仅把香味吸入体内,因此也就把它破坏了。不,墙后那少女的香味他要真正掌握;要像从她身上剥下一层皮一样得到它,并把它转变成自己的香味。这究竟怎样才能实现,他心中还无数。但是他可以有两年时间进行学习。一般说来,大概不会比夺取一朵稀世名花的芳香更困难。
他站起身,近乎虔诚地蜷缩着身体离开,仿佛离开什么神圣的事物或一个睡觉的女人,悄没声地走开,谁也没瞧见他,听见他发出的声音,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发现。他就这样沿着城墙逃到城市的另一头,少女的芳香终于在那儿消失,他在弗奈昂门又找到入口。他在房子的阴影中止住脚步。街巷散发臭味的蒸汽给他以安全感,有助于他抑制先前向他袭来的激情。一刻钟后,他又完全恢复了平静。首先,他想,他不能再到城墙的花园附近去。这没有必要。这使他太激动了。那边那朵花没有他的帮助也在茁壮生长,至于它以何种方式成长,他反正不知道。他不该在不适当的时机陶醉于它的芳香。他必须扑到工作上。他必须扩大自己的知识,完善它的手艺技能,以便准备好迎接收获季节的到来。他还有两年时间。
36
在弗奈昂门不远的卢浮大街,格雷诺耶发现一家小香水作坊,便打听是否用人。
情况表明,这家作坊的老板奥诺雷·阿尔努菲香水师傅在去年冬天已经去世,他的遗孀,一个活跃的约三十岁的黑发女人,依靠一个伙计的帮助独自经营这家店。
阿尔努菲夫人在长时间诉说年景不佳和生意不景气后说,她虽然本来不能再雇伙计,但另一方面又有许多突击性活计迫切需要一个;她还说,她家里住不下第二个伙计,可是在弗朗西斯修道院后面的橄榄园有间小屋——离此地不到十分钟路程——一个要求不高的青年人勉强在那里过夜是不成问题的;此外她作为正直的师娘知道要为伙计的健康负责,但另一方面却也看到自己无力保证每日能有两餐热饭——一句话,阿尔努菲夫人是——当然格雷诺耶早就嗅到了——一个过着富裕生活和具有精明的生意头脑的妇女。由于他本人对钱不太计较,他表示每周有两个法郎报酬和其他勉强维持生活的条件就知足了,因此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第一个伙计被叫来了,他是个像巨人一样的人,名叫德鲁,格雷诺耶立即猜出,他想必经常和夫人一道睡觉,她若不与他商量,显然是不能做出决定的。他站到格雷诺耶面前——格雷诺耶在这巨人跟前显得太滑稽可笑了——两腿叉开,散发出精子气味的雾气,打量着他,用锋利的眼光审视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洞察出某种不正当的意图或一个未来的情敌似的,最后他倨傲而又显示宽容地冷冷一笑,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就这样解决了。他们跟格雷诺耶握握手,格雷诺耶得到一份冷冷的晚餐,一床被褥,一把小屋的钥匙。这小屋是个棚屋,没有窗户,散发出好闻的旧羊粪和干草的气味,格雷诺耶就在小屋里尽可能好地安顿下来。第二天,他开始在阿尔努菲夫人那里干活。
这正是水仙花开的季节。阿尔努菲夫人在城市下面的大盆地里有小块土地,她叫人在自己的小块土地上种植这种花,或是与农民讨价还价从他们那里买来。这种水仙花一大清早就送来,一筐筐倒进作坊里,堆成一大堆,体积庞大,分量却像羽毛一样轻,散发出香味。德鲁在一口大锅里把猪油和牛油融化成奶油状的液体,当格雷诺耶用一把像扫帚一样长的搅拌工具不停地搅拌时,他把大量新鲜的花朵倒进锅里。这些花宛如被吓得要死的眼睛一样停在表面上一秒钟,当搅拌工具把它们往下拌,热油把它们包围起来时,它们就变得苍白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它们已经精疲力竭、枯萎,显然死神已迅速来临,以致它们只好把最后一口香气呼给浸泡它们的那种媒介物;因为——格雷诺耶高兴得难以形容地发觉——他在锅里往下拌的花越多,油脂的香味也越浓。而且在油里继续散发香味的并不是死了的花,而是油脂本身,它已经把花的芳香占为己有。
有时锅里的汤液太浓,必须把它倒到粗筛上,以便除去无用的花的废渣,从而又可以加入新鲜的花朵。然后他们又倒入花,搅拌,过滤,整天不停地干活,因为事情不能拖延,直至傍晚,这一大堆花都在锅里处理完毕。废料——为了不受任何损失——再用滚水烫过,置于螺旋压力机里,把最后一滴尚发出香气的油榨干。大多数芳香,即像海洋一样浩瀚的花之灵魂,总是留在锅里,保存并融入缓慢凝固的并不怎么好看的灰白色油脂里。
翌日,离析——人们给这种方法的称呼——继续进行,锅子又加热,油脂被融化,锅里加入新的花。一连几天起早摸黑,都是这么干活。这种活非常辛苦。格雷诺耶的胳臂重得像铅一样,手上长了老趼,每天晚上趔趄着走回小屋时,背部疼得厉害。德鲁的力气大概相当于他的三倍,可从来也没替换他搅拌过一次,而是只管倒像羽毛一样轻的花,照看炉火,有时因为炎热,也走开去喝口饮料,但是格雷诺耶不发牢骚。他从早到晚毫无怨言地把花拌到油脂里,在搅拌时几乎不觉得累,因为他不断被发生在他眼睛下和鼻子下的过程,即花的迅速枯萎和它们的香味被吸收的过程所吸引。学会这种方法,他觉得比金子更有价值。
过了一些时日,德鲁断定油脂已经饱和,不能再继续吸收香味了。他们把火熄灭,最后一次过滤这浓稠的汤液,把它们装进陶质坩埚里,在这儿它们很快就凝固成一种散发出奇妙香味的香脂。
接下去就是阿尔努菲夫人的事了。她来检查这价值连城的产品,写上标签,在自己本子上详尽地记录成品的质量和数量。她亲自把坩埚封好,涂了漆,放到地下室凉爽的深处,然后她穿上黑色服装,戴上寡妇用的面纱,到城里的商人和化妆品商店那里去推销。她用动人的语言对先生们描述单身寡妇的境遇,请人提意见,对比价格,叹着气,最终把产品卖出——或是卖不出去。香脂放置在阴凉处,可以保存很久。若是现在的价格不理想,谁知道,或许冬天或来年春天会上升。也可以考虑,是否不把货品出售给这些富商,而是同其他小生产者一道用船装运一批香脂去热那亚,或者是加入一支商船队到博凯尔[1]参加秋季博览会——当然这要冒风险,但是如果成功,可以赚很多钱!阿尔努菲夫人细心地考虑这些不同的可能性,将它们进行对比,有时也把它们结合起来,卖去一部分珍品,保存另一部分,又冒险地做着第三部分生意。当然她在探听信息时若是获得这样的印象,即香脂市场已经过于饱和,不久将对她产生不利影响,她就急急忙忙飘着面纱回家,吩咐德鲁把整套生产改为漂洗,使它转变为高级香精。
然后香脂便又从地下室取出,放在密闭的罐子里小心翼翼地加热,掺入优质酒精,由格雷诺耶操作一个装好的搅拌工具,进行彻底的搅拌和分离。这种混合物放回到地下室后就迅速冷却,酒精从香脂的正在凝固的油脂中析出,就可以装进瓶子里。此时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香水了,当然浓度很高,而留下来的香脂已经失去大部分香味。这就是说,花的芳香已经转移到另一种媒介物质上。但是整个工序尚未结束。用纱罗巾彻底过滤,使最细小的油脂细屑滤出,然后德鲁把香料酒精放进一个小蒸馏器里,用文火慢慢把它蒸馏出来。酒精挥发后留在蒸馏器里的就是少量颜色淡淡的液体,格雷诺耶对这液体相当熟悉,但在这种质量和纯洁度方面,他在巴尔迪尼和吕内尔那儿都没有闻到过;纯正的花油、其纯粹的芳香,被几十万倍地浓缩成一小瓶高级香精。这香精的气味并不可爱。它的气味非常强烈,带有刺激性,几乎让人受不了。用一滴香精配上一升酒精即可恢复原来的香味,达到一整块地的花散发出的香味。
最后的成品非常少。一个蒸馏器的液体正好可以装满三小瓶!除了这三小瓶香精,千万朵花的芳香都荡然无存!但是它们的价值,在格拉斯这儿,已经相当于一大笔财产。若是把它们送到巴黎、里昂、格勒诺布尔、热那亚或马赛,其价值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倍!阿尔努菲夫人看到这些小瓶子,目光就露出了好感,她用眼睛爱抚它们。当她拿着它们,用磨得极为合适的玻璃塞将它们塞紧时,她屏住呼吸,以免把这价值连城的香味吹跑一丝一毫。为了防止在加塞后最小的原子变成蒸汽跑掉,她就用熔化的蜡把塞子封住,把它们倒转过来装入一个鱼鳔式囊里,在瓶颈部位把囊系牢。然后再把它们放在垫有棉花的小盒子里,拿到地下室封存起来。
[1] 法国南部城市,其地理位置在经济上十分重要;十三世纪起,那儿每年都要举行秋季博览会。
37
他们在四月离析染料木和橙花,在五月离析像大海一样多的玫瑰,玫瑰花的芳香使这城市整月弥漫在奶油一样甜的无形雾气中,格雷诺耶像一匹马一样干活。他毫不讨价还价,以几乎是奴隶式的驯顺干着德鲁分派给他的次要的活。可是在他表面上呆头呆脑地搅拌、刮抹、冲洗大圆木桶、打扫工场或搬运柴火时,他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工作的主要环节,时刻留神各种香味的变化。格雷诺耶用鼻子密切地注视观察着花瓣的香味转移到油脂和酒精直至装入精致的小香水瓶的过程,比德鲁观察得更仔细。早在德鲁发觉前,他就嗅出来什么时候油脂加热过度,什么时候花瓣消耗殆尽,什么时候汤液里的香味饱和。他嗅到,配制容器里发生了什么事,蒸馏过程必须在哪个精确时刻结束。有时他也善于作出暗示,当然态度冷淡,没有摆脱下属的姿态。他说,他觉得现在油脂可能太热了;他以为马上可以过滤了;他似乎感觉到,蒸馏器里的酒精现在已经蒸发,……而德鲁,固然并不非常聪明,但也不完全是个笨蛋,时间长了就知道,他若是按照格雷诺耶“以为”或“似乎感觉到”的意思做出抉择,即可取得最佳的结果。由于格雷诺耶说话从不莽撞,并不自以为说出了“以为”或“感觉到”就比别人高明,因为他从来没有——主要是在阿尔努菲夫人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德鲁的权威及其作为第一伙计地位的怀疑,德鲁没有任何理由不采纳格雷诺耶的建议,日子一长,甚至越来越多地听凭他做出抉择。
后来,格雷诺耶越来越多地不仅干搅拌活,而且同时也加料、生火和过滤,而德鲁则跑到“四王位继承者”酒馆去喝葡萄酒,或是上去找夫人检查一下是否一切都妥当。他知道自己可以相信格雷诺耶。格雷诺耶虽然一人干两人的活,却享受到了一人独处的自由,可以完善新的技术,偶尔也做些小试验。他暗自高兴地确认,比起他和德鲁一道制作的,他一人制作的香脂要好得多,他制作的高级香精要纯正得多。
七月末,茉莉花的季节开始,八月,夜风信子的季节开始。这两种花香味优美,同时花也脆弱,人们不仅必须在日出之前采摘,而且在加工时必须特别小心谨慎。温度高了会降低它们的香味,突然泡在热的浸渍油脂里会使香味完全丧失。这些百花中最名贵的花,是不让轻率夺走它们的灵魂的,必须采取合适的方式用甜言蜜语骗来。在一间香味扑鼻的房间里,这些花被撒在涂上冷油脂的盘子上,或是松松地用浸过油的布巾裹住,必须让它们在睡眠中慢慢死去。三四天后,它们才枯萎,把自己的香味全部呼出来交给相邻的油脂和油,然后人们小心地把它们扯掉,撒上新鲜的花。这程序反复进行十至二十次,直至香脂吸饱香味和含香味的油被从布巾中挤出来时,已经是九月了。获得的成品比用离析法还要小得多。但是通过冷油脂萃取法取得的茉莉膏或一种抗肺病香水的质量,在精美和保留原气味方面,超过了用其他香水技术制作的产品。尤其是茉莉花,其甜滋滋的讨人喜欢的芳香仿佛反映在一面镜子里一样反映在涂油脂的盘子上,并完全忠实于自然地反射回去——当然是有所保留。格雷诺耶的鼻子毫无疑问能区别出花的香味和它保存下来的香味:油脂本身——尽管它是这么纯净——的气味像一条精制的面纱罩在原始的香味结构上,使它有所缓和,缓慢地削弱明显的部分,甚至使它的美丽可以为普通人所接受……在任何情况下,冷油脂萃取法是获得脆弱香味的最巧妙和最有效的手段。更好的手段是没有的。若是这方法还不足以使格雷诺耶的鼻子完全确信无疑,那么他却知道,为了欺骗一个鼻子迟钝的世界,这个方法是千百倍地足够了。
不久以后,就像离析方面那样,他也在冷油脂萃取法的技术方面超过了他的老师德鲁。他运用经过考验的、谦卑的谨慎方式使他明白了这点。德鲁乐得把去屠宰场买最合适的猪牛油脂、把它们洗净、熬油、过滤和确定配制比例的事都让给他去做,这对德鲁始终是个十分棘手和畏惧的任务,因为一种不干不净的、哈喇味的或过分散发出猪羊牛气味的油脂会毁了最贵重的香脂。他把确定萃香室里油脂盘的间距、更换花的时间、香脂的饱和度都托付给他,很快就把一切棘手的抉择都托付给他。德鲁与当年的巴尔迪尼类似,只能根据所学的规则大致上作出抉择,而格雷诺耶却是凭着自己鼻子的见识作出的——当然,这是德鲁一无所知的。
“他的手很灵巧,”德鲁说,“他对事情有良好的感觉。”有时他也这么想:“他比我能干多了,是比我强一百倍的香水专家。”同时,他认为他又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因为正如他所想的,格雷诺耶没有利用自己的才能赚过一文钱,可是他,德鲁,却利用自己比较微小的才能使自己即将成为师傅。而格雷诺耶则支持了他的看法,他傻里傻气地努力干活,没有一点抱负,仿佛对自己的天才一无所知,只是按照经验丰富得多的德鲁的吩咐行动,没有德鲁他什么也不是。他们依靠这种方式,相处得颇为和睦。
后来秋天和冬天到了。工场里逐渐变得干净了。花的芳香被装在坩埚和香水瓶里,放在地下室里,如果夫人不想分离这样或那样的香脂,或是叫人蒸馏一袋干的香料,那就没有多少事可做了。橄榄还是有的,每星期有几满筐。他们把纯洁的油从橄榄中榨出,把剩下的送到榨油作坊。至于葡萄酒,格雷诺耶把一部分蒸馏成酒精并且再精馏。
德鲁越来越难得露面了。他在夫人床上干他的事,若是他散发着汗臭和精子臭味来了,只不过是为了到“四王位继承者”酒馆去。夫人也难得下来。她忙着自己的财产事务,忙于翻改衣服,供她服丧一年期满后穿用。一连几天,格雷诺耶往往只是中午从女仆那里拿到汤,晚上拿到面包和橄榄,除了见到女仆外,什么人也没见到。他几乎不出门。他参加团体的活动,尤其是常规的伙计聚会和游行倒是非常频繁的,以至于他在场或不在场都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他没有好友或熟人,但是他却认真地注意,尽可能不被人看作是狂妄自大或孤僻的人。他让别的伙计以为他的社交是平平淡淡的,收益甚微的。他在散布无所事事和把自己扮成笨拙的白痴这一技巧方面是一位大师——当然从不过分,以免别人作弄他取乐,或是把他当作某个粗鲁的行会玩笑的牺牲品。他成功地做到使人认为他是完全乏味的人。人家从不打搅他,他所希望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38
他的时间是在作坊里度过的。他对德鲁说,他想发明一种科隆香水的配方。但实际上他是在试验完全不同的香水。他以前在蒙彼利埃配制的香水,虽然用得非常省,也已经快用完了。他设计一种新的香水。但是这次他已经不再满足于用匆忙调配起来的材料,勉强凑合地仿造人的基本气味,而是有了这样的抱负:要获得一种人的香味,或更确切地说,多种人的香味。
一开始他为自己制作了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气味,即任何时候都像件衣服一样披在身上的气味,它固然还有人的似乳酪酸味,但好像是通过厚厚的一层披在干瘪老人身上的亚麻和全毛衣服才散发到外界的。他若有如此的气味,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到人们中去。这种香水足以在嗅觉方面表明一个人的存在,同时又不引人注目,以致它不会打搅任何人。格雷诺耶本来是没有气味的,然而现在无论他在哪儿出现,总会有一丁点儿这种香水的气味,不管是在阿尔努菲家里,还是有时在城里漫步,这种香水的气味都很合适。
在某些场合,气味少当然表明是不利的。如果他受德鲁吩咐必须出去料理事情,或是想在一个商贩那儿为自己购买一些麝猫香或几粒麝香,可能会发生如此情况:由于他不引人注意,他或是被人完全忽视,无人接待他,或是人家虽然看见了他却服务不当,不然就是在服务时又忘了他。因为这些缘故,他为自己配制了一种味道有些浓烈的、略带汗味的香水,这香水嗅起来使得他外表显得较粗鲁,让人家以为,他得赶紧,他有急事要做。他用新鲜鸭蛋和发酵面粉和成的糊糊,使涂了油脂的亚麻布含有香味,仿造出德鲁的精子气味,取得了成功,引起了某种程度的注意。
他的宝库中的另一种香水散发出激起同情的香味,在中老年妇女中证明是有效的。这种香味闻起来颇像稀牛奶和干净的软木。格雷诺耶用了这种香水——即使胡子拉碴,脸色阴沉,穿着大衣——就像是个穿着一件破外衣、靠人救济的脸色苍白的穷小子。在市场上摆摊的妇女一发觉他如此狼狈,就塞给他硬壳果和干梨子,因为她们发现他看上去十分饥饿,无依无靠。屠夫的妻子本来是个非常厉害的丑老太,也允许他选出发臭的剩肉和剩骨头,免费带走,因为他的清白无辜的气味感动了她的慈母心。他用这些剩余的东西直接与酒精浸煮,又得到了一种气味的主要成分。若是他想单独一人,避免与人接触,他就使用这种气味。这种气味在他周围造成有点令人厌恶的气氛,如同人睡醒时从不新鲜的肮脏嘴里呼出的一种腐臭气息。这种气味的效用如此奇妙,就连不太敏感的德鲁也身不由己地避开,到户外去透透空气,自然没有完全清醒地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使他厌恶。把这种驱虫剂滴几滴在小屋的门槛上,就足以挡住任何入侵者——人或动物。
他按外部的需要像换衣服一样变换气味,这些气味都使他在人的世界中不受搅扰、不暴露其本质。在这些不同气味的保护下,格雷诺耶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他的现实的热情追求:灵敏地追猎种种香味。由于他有了个宏大的目标,而且还有一年以上的时间,他不仅怀着极大的热情行事,而且也非常有计划和系统地把自己的武器磨得锋利,使自己的技术精益求精,逐步完善自己的方法。他开始了他在巴尔迪尼那里未竟的事业,着手从石头、金属、玻璃、木头、盐、水、空气等无生命物体里提取香味。
当时,用简单的蒸馏方法失败了,如今由于油脂的奇妙的吸附力而取得了成功。一连好几天,格雷诺耶用牛的油脂涂在黄铜制的球形门把手上,他喜欢它的凉爽的、发霉的气味。你瞧,当他把油脂刮下来检查时,他就闻到那个球形门把手的气味,虽然量非常微小,但却很清楚。甚至在用酒精冲洗过以后,这气味依然存在,非常柔和、遥远,被酒精的雾气遮掩了,世界上大概只有格雷诺耶的特灵鼻子才能闻到——但确实是在那儿,也就是说,至少在原则上是可以掌握的。若是他有一万个球形门把手,他将花一千天时间来涂油脂,他就可以制作出一小滴黄铜球形门把手香味的高级香精,其气味之浓,足以使每个人一嗅到就不由自主地想象其原始的气味。
同样,他用自己小屋前橄榄林地上拾到的一块石头进行多孔钙的气味实验,也取得了成功。他离析出一种香味,得到了一小块石头香脂,它的无限细微的气味使他高兴得不得了。他把这种气味同他在自己房屋周围所有物体所摄取的其他气味配在一起,逐步生产出一种微型香水,具有弗朗西斯教派修道院后面那片橄榄树林散发出的气味,把它装在一只小香水瓶里,带在身边,若是他高兴起来,就让这气味复活。
他所创造的是技艺高超的香味特技,是非常精湛的小巧游戏,自然除了他本人以外,没有哪个人能对此加以欣赏或仅仅是有所了解。但他本人对完成这毫无意义的事情欣喜若狂。在他的一生中,在以前和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种真正纯粹幸福的时刻,就像他此时满怀游戏的热情,创作具体物体的香味风景画、静物画和肖像画这样,因为不久以后,他就转向有生命的对象了。
他猎获冬蝇、幼虫、老鼠、小狗,把它们浸在热油脂里。夜里他悄悄地溜到牲畜棚圈里,用涂上油脂的布巾把牛、羊和小猪裹起几小时,或用含油绷带把它们缠起来;或者他偷偷地跑进羊圈,剪下一只羊羔的毛,把散发香味的羊毛放在酒精里洗。结果一开始还不够令人满意,因为动物不同于球形门把手和石头这些服服帖帖的东西,它们是不会那么顺从地让人萃走它们的香味的。猪在猪圈的柱子上蹭掉绷带。羊在他夜间持刀靠近时咩咩地叫。母牛顽固地把油巾从乳头上抖掉。当他要处理他捉到的几条甲虫时,它们就分泌出令人作呕的发臭的液体;而当他要处理老鼠时,它们大概是害怕的缘故,把屎拉到他那气味上高度灵敏的香脂里。他想离析气味的那些动物,与花完全不同,不是乖乖地或默不作声地交出它们的香味,而是对死亡作出绝望的抵抗,它们无论如何不让人触摸,又踢又蹬,反抗着,因而产生大量恐惧和死亡的冷汗,汗水由于含酸过多而破坏了热油脂:这样,他当然无法冷静地工作。他必须使这些对象平静下来,而且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使它们来不及恐惧或反抗。他必须把它们弄死。
首先,他拿一只小狗开刀。在屠宰场前边,他拿着一块肉把它从母狗身旁引开,一直引到工场里,正当这只小狗高兴地喘着气伸嘴去咬格雷诺耶左手里那块肉时,他猛然用右手拿着的木柴去击它的后脑勺。死神如此突然向小狗袭来,以致当格雷诺耶早已把它放在萃香室油脂盘之间的铁篦子上时,它嘴里和眼睛里仍保留着幸福的表情;它在那里流出了没有冷汗污染的纯洁的狗的香味。当然要特别小心!尸体如同摘下的花一样,腐烂得非常快。因此,他守在尸体旁约十二小时,直至发现狗的尸体里冒出虽然还好闻、但已经有点不对劲的尸体异味。他立即停止萃取其气味,把尸体弄走,把摄入香味的那一点点油脂,放在一只锅里,小心翼翼地进行分离。他把酒精蒸馏出来,直至剩下一丁点儿东西,然后把这剩下的东西装进一只小玻璃管里。这少量香水清晰地散发出潮湿的新鲜油脂的香味和少许狗的毛皮的刺鼻气味,这种毛皮的气味甚至呛得让人受不了。格雷诺耶让屠宰场的老母狗嗅这气味时,母狗突然发出欢呼的叫声,接着发出哀鸣,不愿把鼻子从玻璃管移开。但格雷诺耶却把玻璃管塞紧,收到身上,在身上带了很久,借以对自己头一次成功地从一只活的生物中提取香味精华的胜利日子进行回忆。
后来,他逐渐地、极其细心地以人作为对象。起先他用大孔网从安全的距离捕捉人的气味,因为他并不急于取得大量猎获物,而是宁可试验他的捕猎方法的原理。
他以自己那不引人注意的轻微香味为掩护,在晚间混到“四王位继承者”酒馆里的顾客中,在桌子和板凳下以及隐蔽的神龛中贴上浸过油脂的碎布。几天后,他把这些碎布收集起来进行检验。检验结果,它们除了厨房一切可能有的气味、烟草味和葡萄酒味外,还有一点人的气味。但是这种人的气味始终非常模糊,影影绰绰,更多的是对普通的烟雾的预感,而不是个别人的气味。一种类似的人群气味——但已经更纯,而且已经提高到高级的汗味——是可以在大教堂里获得的。格雷诺耶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将他的试验小布条挂在板凳下,二十六日,当人们坐在板凳上做了不下七次弥撒后,他又把它们收集起来。一种由肛门出的汗、经血、潮湿的腘窝和痉挛的手形成的可怕的气味混合物,掺杂着从千人合唱和天使祝词般含糊不清的喉咙里吐出的气流以及神香、没药的窒息人的雾气,已经转移到浸过油的碎布上:其模糊不清的、没有明显轮廓的、使人作呕的密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却明显地具有人的特征。
第一例个人医院的病房里弄到的。有一个制袋伙计刚死于肺病,他把他睡了两个月、此时准备送去烧掉的床单偷来。这床单吸饱了制袋伙计本人的油脂,以致它能像萃取花香的油膏那样把他散发的气味吸收下来,并直接进行分离。其成果仿佛像个幽灵:在格雷诺耶的鼻子底下,那个制袋伙计嗅觉上又从酒精溶液里死而复活了,尽管由于独特的复制方法和他的疾病的大量瘴毒使之变得虚幻朦胧,但是他却明显地以个人的气味形象在室内飘动:一个三十岁的小个子男人,头发金黄,大鼻子,四肢短小,脚扁平呈乳酪色,生殖器肿大,性情暴躁,口腔有霉烂气味——这个制袋伙计不是美男子,从气味上来看,不值得像那只小狗一样长久保存。然而格雷诺耶还是让他作为气味之魂在自己小屋里飘荡了一整夜,反复地嗅着,内心充满他能左右另一个人的气味之情,感到幸福、满足。第二天,他才把它倒掉。
在冬天的日子里,他还做了一次试验。一个哑巴女叫花子在城里行走,他给了她一个法郎,叫她在自己赤裸的皮肤上披着各种油脂混合物处理过的破布呆了一整天。事实证明,在接受人的气味方面,羊羔肾脏油脂和经过多次提纯的猪与牛的油脂按2∶5∶3的比例混合,再加少量摄取了人的气味的芳香油最合适。
格雷诺耶做完这件事就罢手了。他放弃了完全占有某个活着的人,放弃了用他制作成香水的念头。若是这么做,就得冒风险,而且也不会增长新的知识。他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强行摄取一个人的香味的技术,重复证明这种本领是没有必要的。
他觉得人的香味本身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的香味他完全可以用代用品来仿制。他所追求的是某些人的香味:即那些激起爱情的极其稀少的人的香味。这些人是他的牺牲品。
39
一月里,阿尔努菲寡妇和她的大伙计多米尼克·德鲁结婚了。这样,德鲁便成了手套制造师傅兼香水专家。他们设盛宴招待行会头头,设便宴招待伙计。夫人为自己公开同德鲁合睡的床购买了新的床褥,从橱子里拿出她五颜六色的服装。其他的一切都是旧的。她保留了阿尔努菲这个好听的老名字,保持完整的产权,控制商店的财务,掌握地下室的钥匙;德鲁每天则完成性生活义务,随后就喝葡萄酒恢复精神。格雷诺耶虽然现在是第一伙计,是唯一的伙计,干活挑重担,但所得的报酬依然菲薄,伙食简单,居住条件简陋。
这一年开始时,大家忙着大量黄色的山扁豆,忙着风信子、紫罗兰花和令人陶醉的水仙花。在三月的一个星期天——格雷诺耶到达格拉斯大约一年了——格雷诺耶动身到城市另一头去观看城墙后花园里那小姑娘的情况。这次他早有准备嗅到香味,知道什么在等待着他……但是当他来到新城门旁,刚走到去城墙边那个地方的半路,就嗅到她了。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他觉得动脉里的血液幸福得沸腾起来:她还在那里,她这无比美丽的植物安然无恙地越过了冬天;她充满液汁,在生长,在扩大,正长出最美丽的花序!她的芳香正如他所期待的,变得更浓,可又不失去其精致,一年前还显得非常柔弱、分散,如今似乎已汇成稍显浓稠的香河,它呈现出千种颜色,尽管如此,它却把每种颜色束得牢牢的,而且再也拆不开。这条香河,格雷诺耶兴奋地断言,它的源泉越来越大。再过一年,只要再过一年,只要十二个月,这源泉就会溢出,他就可以来抓住它,捕捉它大口吐出的芳香。
他沿着城墙一直跑到那熟悉的地方,花园就在后面。虽然那少女显然不在花园里,而是在屋里,在关着窗户的一个小房间里,但是她的香味却像阵阵清风吹来。他并未像第一次嗅到她时那样入迷或者昏昏沉沉。他充满了一位恋人的幸福感觉,这恋人正从远处窥视或观察他所爱慕的人儿,知道一年后就将带她回家。的确,格雷诺耶是只单独生活的扁虱,是个怪物,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他从未体验过爱情,也从未激起过别人的爱,可是在这个三月的日子里他伫立在格拉斯的城墙旁,在恋爱,深深享受着爱情的幸福!
当然他不是爱一个人,不是爱上了城墙后屋子里的那位少女。他是爱香味。仅仅是爱着它,而不是别的,而且只是把它当成未来自己的东西来爱。他发誓,一年后定要把它带回家。在这种特殊的誓言或婚约——这种许给自己和他未来的香味的忠诚诺言——之后,他心情愉快地离开了那地方,经过王宫门回到城里。
夜里他躺在小屋里,再一次回忆这种香味,把它拿出来——他经不住诱惑——沉浸在这香味中,爱抚着它,同时自己又被它爱抚,如此亲密,如此接近,仿佛他真的占有它,他的香味,他自己的香味,他爱抚它和被它爱抚,经历了一个迷人的美好的片刻。他想把这种自我爱慕的感觉带到睡眠里。但是就在他闭起眼睛并只需呼一口气的工夫即可入睡的瞬间,这种感觉却离开了他,突然离去了,代替它的是房间里冰冷的刺鼻的羊圈气味。
格雷诺耶大吃一惊。“若是我将占有的这种香味,”他这么想着,“若是这香味毁了,可怎么办?现实与在回忆里不同,在回忆里,一切香味是永不会消失的。真的香味是要在世界上消耗光的。它会挥发。如果它被耗尽,那么我取得它的那个源泉将不复存在。那么我将像先前一样一无所有,不得不继续借用代用品。不,情况比先前还要糟糕!因为我在这期间将会认识和占有它,我自己美妙的香味,我将不会忘却,因为我从不忘记一种香味。就是说,我将一辈子靠我对它的回忆生活,犹如现在我已经有一瞬间是靠着对这个我将占有的它进行回忆而生活一样……那么我需要它有何用?”
格雷诺耶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非常不舒服。他现在尚未占有的香味,一旦占有了它,又不可避免地会重新丧失,他觉得这太可怕了。他能维持多久?几天?几星期?若是他省着用香水,或许可以维持一个月?以后怎么办?他看到最后一滴已经倒了出来,便用酒精冲洗香水瓶,以免剩下的一丁点儿被浪费,然后看看,嗅嗅,看他的可爱的香味是怎样永远地、一去不复返地挥发掉。这样子活像缓慢的死亡,一种相反的窒息,一种使它自身向着可憎的世界痛苦而又缓慢的蒸发。
他感到不寒而栗。放弃他的计划,到黑夜里去并离开这里的要求向他袭来。他想一口气越过积雪的群山,深入到奥弗涅山脉一百里远的地方,在那里爬进自己过去住过的洞穴,一直睡到死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坐着不动,尽管要求非常强烈,他也不对它作出让步。他对它毫不让步,因为离开这里,爬到一个洞穴里去,这是他过去的要求。他已经了解了它。他还不认识的,就是占有人的香味,例如像城墙后那少女的绝妙的香味。尽管他知道,为了占有这种香味,他必定要付出即将丧失这香味的高昂代价,但是他觉得先占有而后丧失比起简单地放弃二者更值得追求,因为他在一生中有过放弃,但从未有过占有和丧失。
怀疑逐渐退却,跟着退却的是寒颤。他感觉到热血又恢复了他的生机,决定按照他的计划去做的意志又占据了他,而且比先前更加强烈,因为如今这意志不再是由单纯的欲望产生的,而且是出自深思熟虑的决心。格雷诺耶这只扁虱面临着僵化或倒下这两种抉择,他选了后者,他很清楚,这次倒下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倒下。他躺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舒适地躺到禾草里,盖上被,觉得自己真像个英雄。
格雷诺耶若是长久为一种宿命论的英雄感而沾沾自喜,那么他就不再是格雷诺耶了。在这方面,他必须有一种坚韧不拔的自我坚持的意志,一种机智的本性和一种大智大勇的精神。好的——他下定决心,要占有城墙后面那少女的香味。即使在短短几星期后他又失去它,而且为这丧失而死去,这样做也是值得的。但是若能不死而又占有香味更好,或者至少要尽可能使香味的丧失拖延下去。最好能把它抓住。最好能避免它挥发,而又不损害它的特性——这是香水技术的一个难题。
能牢牢附着达几十年之久的香味是有的。擦过麝香的柜子、用肉桂油浸过的皮革、龙涎香块茎、香柏木盒子几乎可以永远保持其香味。其他的——甜柠檬油、香柠檬、水仙花和晚香玉浸膏以及许多花香——若是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短短几个小时后即把香味散发完了。香水专家采取措施来对付这种讨厌的情况,其办法是,把特别容易挥发的香味通过附着牢牢地束缚住,仿佛给它们上了镣铐,这些镣铐束缚了它们自由活动,为达此目的,关键在于把镣铐放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从表面看来,被束缚住的香味有自己的自由,但是却把它们捆牢,使之无法逃走。格雷诺耶的这种技术用在晚香玉上取得了成功。他用微量的麝猫香、香子兰、树脂和柏木捆住它的短暂的香味,使其发挥作用。为什么少女的香味不能取得类似的成果呢?为什么他要白白浪费一切香味中最珍贵和最柔弱的香味呢?多么愚蠢!多么不明智!难道就让这金刚钻放着不加琢磨?难道就把金块戴在脖子上?他,格雷诺耶,难道就像德鲁和其他芳香分离者、蒸馏者和挤压鲜花者一样只是个野蛮的香味掠夺者?难道他不是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香水专家?
他大惊失色,他以前没有想到这点。当然,这种独特的香味是不许未经加工就使用的。他必须把它像最贵重的宝石一样镶起来。他必须锻造一顶香味王冠,在王冠的最崇高部位——它掺进别的香味并控制住它们——必须有他的香味。他将按照技术的一切规则制作一种香水,而城墙后面那少女的香味必须是这香水的核心。
毫无疑问,作为辅助剂,作为基础的、中心的和主要的香味,作为高级气味和作为固定的香气,麝香和麝猫香、玫瑰油或橙花都不适合,这是肯定的。对于这样一种香水,对于一种人的香水,需要别的配料。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