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麦眼中的中产阶级女子/EricRohmer
埃里克·侯麦
???????新浪潮运动队伍里,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是讲解爱情的高手。他镜头下的法式清新和色彩美学也不仅席卷欧洲,在侯孝贤、王家卫影片中亦有蛛丝马迹。从“六个道德故事”(《午后之爱》《克莱尔的膝盖》《女收藏家》《慕德家一夜》《苏珊娜的故事》《面包店的女孩》)到“四季”系列(《春天的故事》《夏天的故事》《秋天的故事》《冬天的故事》),侯麦,这位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信奉天主教的导演,似乎一生都在拍摄“同一部电影”:影片里尽是沙滩、咖啡馆,拿本文艺书,听古典音乐,几个中产阶级男女在那里晃来晃去,絮絮叨叨……另一种普遍的声音是,侯麦的电影导向思考而非行动。尤其在本文作者赵荔红看来,他的趣味绝不是布尔乔亚式的,而是固执地关照自己热爱的巴黎街市、风尚、道德、信仰、知识。尤其是巴黎女子,她们的日常生活细节与捉摸不定的情感、复杂丰富的心理过程……这些都市女性一个个的“自我”,相比60年代的宏大叙事更有意义,更具长久的生命力。???????成长的女性
“我喜欢一下子爱上某人的感觉。也许不是爱情,比友谊多一点。我爱的时候并不开心,甚至有点厌烦。我只是占有,呵,可怕的占有欲。……今天我很快乐,明天我可能很悲伤。”
十六岁的劳拉,在《克莱尔的膝盖》中,对母亲的朋友,一个即将结婚的外交官吉洛姆说这些话。她感觉她是一下子爱上了吉洛姆,但仅仅是一种爱上的感觉,体味一种爱的“意念”,而不是事实或行动上的爱;甚至仅仅是一种对年长的男子的依恋,一种“埃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这种思绪飘忽不定,她自己都难以肯定,令她一会开心,一会又沉浸在自我伤悲中。
侯麦借着吉洛姆的目光爱怜地看着这个花季少女,对她并无男女之欲。女子的爱情,可能会因为一个词语,一个眼神,某一种念头忽然降临,又因为某个小小的“事故”转瞬消失;而男人对女人的爱,起初就是“物”的冲动,被某一个性征诱发。所以,当吉洛姆尝试着去吻投入自己怀抱的劳拉时,劳拉迅速避开,她的爱,丝毫没有和肉欲联系起来,男人湿乎乎的吻只是令她厌恶,连同扎人的大胡子,都散发着动物性的味道,令她不适;对吉洛姆而言,劳拉显然也不能激发性欲。
这样的少女“意念”中的爱,对年长者的依恋,冲动的,轻率的,又是青涩滋味的,反复被侯麦叙述。
在《秋天的故事》中,女学生罗欣对她的中学哲学老师的爱,其实是一种如梦似幻的暧昧感觉,而老师只想和她做爱。她要老师做一个选择:“如果你只是要诱拐女学生,你就做得洒脱一些,勇敢一些,经常更换女学生,如果你是要找终身伴侣,你就要马上选择。”
“选择”的情境,在侯麦的电影中反复呈现,女子总是咄咄逼人,男子总是节节败退,最后逃之夭夭。老师无从选择,又禁不住欲念。罗欣对同龄的新男友根本无所谓,认为他冲动、粗率、不成熟,而对男友的母亲玛嘉莉,却是“一见钟情”。和玛嘉莉在一起,安详、宁静、自然、温暖,是模拟的母女关系,又不完全是,她无法将这种关系和依恋“归类”。于是,罗欣天真地一厢情愿地设计出这样一个情境:假如,她将老师和玛嘉莉撮合在一起,她就可以放心地去爱老师,又同时拥有玛嘉莉的爱,不必触及“欲望”,又能保留“意念”的、纯洁的或者说哲学的恋爱。
罗欣对年长老师的爱恋,依旧是“埃勒克特拉情结”;而对年长的玛嘉莉的依恋,则如少女阿狄丝对萨福,类同于对母亲的温暖的依恋。所有青春期的少女,都会对男人的侵入及男性的占有欲、控制欲深感恐惧,对男人毛茸茸粗鲁的身体充满本能的厌恶。
正如萨福的诗歌:“像群山中的一枝风信子/被牧人践踏/只剩下紫色的斑点/残留在地上。”这个风信子的残破意象代表了处女之身的终结,想到“残破”,少女们就瑟瑟发抖,一旦遭遇到比自己年长的母亲型的人,她马上转移爱恋,渴求得到她如子宫一般温暖的爱与庇护。罗欣单方面渴望老师与玛嘉莉结合,这样,她认为她的爱,就是安全的、长久的。侯麦非常细腻地体贴着少女这份隐秘的心理。
然而,少女抖抖瑟瑟与男人的交往,终于不可能躲在安全的年长者的爱护之下。风信子花早晚要被践踏,留下点点斑斑的痕迹,伴随苦涩的滋味。少女是在痛苦中成长为一个“女人”的。
《克莱尔的膝盖》中,吉洛姆对劳拉的“诱惑”并不动心,或者说,劳拉身上没有诱发他冲动的性征。但是,当劳拉的姐姐、十七岁的克莱尔爬上梯子去摘红樱桃时,她短短的玉色裙子下,优美的腿,浅棕色、圆滑、灵巧的膝盖与腿窝呈现着一个优美的弧度,就是这样一节膝盖,突然激发吉洛姆的欲望,他想去抚摸那膝盖,想占有它。
当欲望升腾,年龄就不再是面对劳拉时的借口和障碍,克莱尔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欲望对象,膝盖是欲望的“发动机”,连同克莱尔看人的眼神,她没心没肺的姿态,都让他震动,他完全违背了自己说的不会为了欲望去接近一个女人,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侵犯到她那块膝盖。克莱尔显然与劳拉不同,她有个同龄的男友,被他抚摸,享受过年轻的触碰的快乐,已经意识到了男女之间的“肉欲”关系。她已经不是一个躲在年长者的爱护中的女孩了。
然后,一旦男女性欲构成了恋爱中的主体关系时,少女就不得不承受着被诱惑、被欺骗,被伤害、被侵犯的痛楚。吉洛姆残酷地密告克莱尔男友对她的欺骗。在风雨交加的午后,在无人的亭子中,克莱尔哭了,这时候,吉洛姆,几乎是可鄙地,乘着克莱尔的软弱、悲伤,被欺骗的愤怒,以一个安慰者的长者的姿态,将他的处心积虑的手,放在克莱尔的膝盖上,温柔地揉搓。
伤心的克莱尔在这个瞬间,品尝着男友的欺骗、背叛的苦涩、爱情的虚幻感,同时又被动地作为一具“肉体”横呈在一个中产阶级老男人不可告人的肉欲之下。克莱尔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说,她明白,在以后的成长中,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她必将、始终不得不首先作为一个“物”或“肉体”存在,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作为这个“物”的优越性,她将利用这个优越性享受对男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克莱尔本能地没有拒绝这个“手抚摸膝盖”的侵犯,在克莱尔和吉洛姆的眼神交流中,完成了已经“长大”了的男女之间的第一次小战争,第一次侵犯与被侵犯,欺骗与控制。
这种现代男女之间的欺骗与控制,在《沙滩上的宝琳》中作为主题被探讨。十七岁的宝琳随离婚的表姐玛丽安到布列塔尼海边度假,遇到了表姐曾经的追求者彼埃尔、人类学家亨利、少年西尔维,由此发生微妙的情感纠葛。玛丽安再一次迅速、没脑地投入到她自己幻想的激情故事中,与亨利迅速发生性关系;彼埃尔揭发了亨利的不忠、混乱的性关系;西尔维则是一个同谋。
谁在背叛谁?事情一层层被剖开,尽管所有的“在场者”都在自圆其说他的处境、思想,但是在少女宝琳那里,她体验了一场成年人的欺骗与背叛:亨利号称 “不喜欢一个女人用这种或那种方式迫使我把她看作某种家具”,以此为自己的自由行为辩解。在宝琳眼里,他还是一个背叛者、栽赃者,一个好色而不负责任的男人;彼埃尔声称自己爱玛丽安,宝琳则认为他是个被轻慢的愤怒的告密者,出于自私愿望的嫉妒者。
短短一个假期,宝琳由懵懂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历经情感磨难的女人,在以后的成长岁月中,这样的痛苦,将在某个情境中一再发生,一再被自我消解,她无能为力,抉择又往往不可预测。宝琳经由的是中产阶级女子的必经之路,宝琳的困境,也是所有现代女性的困境。
从宝琳的角度看,她是痛苦的。但侯麦的谴责、讽刺是轻微的、克制的。他并没有对人物作绝对的是非善恶的批判,只是着力于呈现某个情境下人们的思维状况;他给予每个人物为其行为自我辩说的机会。
侯麦电影被认为“是思想而非行动”的电影,